阿公正聊着日军如何如何, 激情处不禁比手划脚起来。(自Jake Chin) |
阿公坐在藤椅上,戴上他那副伴着他半辈子的黑厚框眼镜,小心地把他珍藏的相簿放在大腿上细细翻看,娓娓道来每张照片的每个人每件事。讲着故事的他,眼神时而遥远时而温柔,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给我讲故事般,认真地叙述着同样的过去。讲到精彩处,还比手划脚起来,特别好神采。我靠着他坐在地上喝着“阿嫲牌爱心黑咖啡”,有一搭没一搭地配合着他,这样又过了一个悠闲的下午。这样看似无聊的下午,竟成了我日后忆念阿公时最真实的画面。
除了爱讲陈年老事,阿公最爱人家看他的相簿了。他不仅一本本整理好,还贴上注明标签。丧事期间,我一遍又一遍细细看了他遗留下来的照片,发现还有很多旧照片看着眼生。好想问他这人是谁?哪里来的?几时拍的?可是,迟了!迟了!就算我再怎么用力问,他却永远也不会搭理我了,念头至此,忍不住又红了眼眶……
摄于1942年,未遭阿公“美化”前的婚照。(自Jake Chin) |
在日据时代,很多青年都加入了抗战的队伍,而我阿公却选择在那个动荡的时代成家,娶了洪家的二小姐。那年,他十八岁,她才十七岁。我追问他们的爱情故事时,阿公突然就变腼腆了,压低声量地说:“人家介绍的……”就轻轻带过,深怕阿嫲听到。那一代人爱情故事或许看似平淡,但相辅相持风雨数十年的感情基础可是一点都不简单。
战乱时期避难似结的婚哪会有什么华丽的婚礼,仅仅是“咔嚓”一张合照,就成了姻缘的证明。某天,心血来潮的他突然取来给我看,我只差没有笑出声来。阿公在泛黄的照片上细心地用红笔为1942年的她“点胭脂”,再用黑笔为她“修眉”。二十世纪新新女性如我,都没把握给自己“画”好,单凭想象阿公那份心思,还有献宝似地那份得意,都不难看出陪伴着他68年的发妻我的阿嫲,是他心里最爱。
当日军撤离槟城,年轻的小郭也离开工作了三年八个月的日本修车厂,在挚友的怂恿下随行去了吉打凑师资。“当时,单纯想要帮助朋友,没有想过要执鞭教书的”他说。可是,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他从此就献身于漫长的教育事业。在吉打呆了两年,回到槟城前后教过平民小学一年,公民一校三年,公民二校八年,最后在公民总校当了十九年的训导主任至到荣休,不多不少总共三十三年。
自独立以来,马华教育这一路走来或许可写下数十年的辛酸史,而阿公却在独立以前就已经在这贫瘠的土地上默默耕耘,无怨无悔。“那时候的薪金才一百二,你可知道?”他咧着嘴笑,完全不介意我看见他没有戴上假牙的样子。养着十一个孩子的他,那点粮简直是杯水车薪。于是,他开始在课余教夜校卖糕点挣钱,东填西补地慢慢把孩子们拉拔大。那么多张口嗷嗷待哺,生活那么艰难的时代,他们从来都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孩子的念头。而现在,却总是听说放弃父母的孩子,多可悲!
已经为华教奉献了青春生命,阿公还希望他的子孙来延续教育的命脉。然而对我来说当灵魂工程师背负的责任太重大,补习就相对地轻松写意多了。阿公在偶然机会下知道我偷偷教补习赚外快后,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对我提起当教师的好,或许是希望我继叔叔以后再“卖身”教育,接他衣钵。我心有不忍,大学毕业后乖乖去当临教四个月算交差。那四个月期间,我的心理压力大到不行,吃不香睡不好,怎么也无法当它是一份赚钱的途径而已。教书容易,教育难,如果没有做好“有教无类”的觉悟,又岂能误人子弟?结果,我几乎是落荒而逃的。惭愧!惭愧!
我毕业也七年了,做全职教师的念头一次都没有出现过。然而去年回家过节时,巧遇阿公的“老”学生们登门拜访,他这样介绍我:“这是我孙女,喏,之前在某某中学教过书的。 ” 看来,我飘洋过海当个不大不小的经理,还不如执鞭当四个月的老师让他感觉有面子!没想到啊!
九年前,是我们第一次面对可能失去他的恐惧。医生诊断公公大肠癌第三期,需要接受切除手术。由于他年纪大,手术风险相对高,还要面对癌细胞可能已经扩散的高几率,医生大胆假设:或许只剩两年。当时我们对他隐瞒病情,表面若无其事,却在转身后偷偷掉泪。感恩老天,公公的康复能力真不是盖的,不仅痊愈了,隔年还圆了多年来回大陆探亲的夙愿。2003年,年届八十的他带着弟弟聪生,刚刚相认的胞弟宗岳等,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到福建探望留在老家的弟弟聪情。虽然我未能随行,但自从公公回来以后就不断地给我们展示照片的动作来看,他真的很开心。不知不觉,两年过去了又两年,两年过去了又两年,不知就里的公公依然故我,泰然生活。九年了,连我们都快忘了有过这件惊心动魄的事了。
今年十一月十九日,我们终于完全失去他了,在毫无心理准备之下。当时只是因为背部患处作痛进医院检查,随后被送入加护病房。过程中他意识清醒,相信他孩子们说的,很快就出院了。他不知道的是,他的器官突然急速退化,需要依靠仪器来维持生命。然后,他安静地睡去,就再也不起来了……
或许,阿公也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这世界。想象他醒来时,已经被接引到无尘埃的世界,他忘了有我们,忘了这一切一切。我希望他忘了,所以他不会有伤心不会哭,也不会因为不舍得我们而痛。但是我们会怀念他,当看到变冷的那张藤椅,当看到失去主人的黑框眼镜,当看到阿嫲静默的背影,我们都会想起他,想象他笑得咯咯声的样子……
然后我们在瞬间恍然大悟,不是病魔带走他,不是医生治不好他。人会“死”的原因,是因为有“生”。花会谢,是因为花开时已经展现了它的最美。阿公的这一生算是完美落幕,下一生吧,因缘那么深的我们,肯定在不断流转的生命中,会再相遇。那时,或许阿公还是那么爱讲那老掉牙的故事,我还是那么爱听他讲故事。
当日军撤离槟城,年轻的小郭也离开工作了三年八个月的日本修车厂,在挚友的怂恿下随行去了吉打凑师资。“当时,单纯想要帮助朋友,没有想过要执鞭教书的”他说。可是,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他从此就献身于漫长的教育事业。在吉打呆了两年,回到槟城前后教过平民小学一年,公民一校三年,公民二校八年,最后在公民总校当了十九年的训导主任至到荣休,不多不少总共三十三年。
自独立以来,马华教育这一路走来或许可写下数十年的辛酸史,而阿公却在独立以前就已经在这贫瘠的土地上默默耕耘,无怨无悔。“那时候的薪金才一百二,你可知道?”他咧着嘴笑,完全不介意我看见他没有戴上假牙的样子。养着十一个孩子的他,那点粮简直是杯水车薪。于是,他开始在课余教夜校卖糕点挣钱,东填西补地慢慢把孩子们拉拔大。那么多张口嗷嗷待哺,生活那么艰难的时代,他们从来都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孩子的念头。而现在,却总是听说放弃父母的孩子,多可悲!
我毕业也七年了,做全职教师的念头一次都没有出现过。然而去年回家过节时,巧遇阿公的“老”学生们登门拜访,他这样介绍我:“这是我孙女,喏,之前在某某中学教过书的。 ” 看来,我飘洋过海当个不大不小的经理,还不如执鞭当四个月的老师让他感觉有面子!没想到啊!
九年前,是我们第一次面对可能失去他的恐惧。医生诊断公公大肠癌第三期,需要接受切除手术。由于他年纪大,手术风险相对高,还要面对癌细胞可能已经扩散的高几率,医生大胆假设:或许只剩两年。当时我们对他隐瞒病情,表面若无其事,却在转身后偷偷掉泪。感恩老天,公公的康复能力真不是盖的,不仅痊愈了,隔年还圆了多年来回大陆探亲的夙愿。2003年,年届八十的他带着弟弟聪生,刚刚相认的胞弟宗岳等,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到福建探望留在老家的弟弟聪情。虽然我未能随行,但自从公公回来以后就不断地给我们展示照片的动作来看,他真的很开心。不知不觉,两年过去了又两年,两年过去了又两年,不知就里的公公依然故我,泰然生活。九年了,连我们都快忘了有过这件惊心动魄的事了。
四兄弟在大陆团聚的认证照片。 [左起:郭聪生(已故),郭(林)宗岳,郭聪荣(已故),郭聪情] |
今年十一月十九日,我们终于完全失去他了,在毫无心理准备之下。当时只是因为背部患处作痛进医院检查,随后被送入加护病房。过程中他意识清醒,相信他孩子们说的,很快就出院了。他不知道的是,他的器官突然急速退化,需要依靠仪器来维持生命。然后,他安静地睡去,就再也不起来了……
或许,阿公也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这世界。想象他醒来时,已经被接引到无尘埃的世界,他忘了有我们,忘了这一切一切。我希望他忘了,所以他不会有伤心不会哭,也不会因为不舍得我们而痛。但是我们会怀念他,当看到变冷的那张藤椅,当看到失去主人的黑框眼镜,当看到阿嫲静默的背影,我们都会想起他,想象他笑得咯咯声的样子……
人是走了,但让我们不断想起他的东西实在太多。(自Jake Chin) |
然后我们在瞬间恍然大悟,不是病魔带走他,不是医生治不好他。人会“死”的原因,是因为有“生”。花会谢,是因为花开时已经展现了它的最美。阿公的这一生算是完美落幕,下一生吧,因缘那么深的我们,肯定在不断流转的生命中,会再相遇。那时,或许阿公还是那么爱讲那老掉牙的故事,我还是那么爱听他讲故事。
3 条评论:
感动呢...
嗯,谢谢。
也谢谢阿公成为我的阿公。
是的,有生必有死,我们啊往往只会为将来到这世界的宝宝作准备,却从未为自己的离去安排。
http://myhiiro.blogspot.com/2013/01/blog-post_16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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